谈到有机农业，藤田和芳当之无愧是一个领军人物，他参与创办的守护大地协会株式会社（以下简称“大地”）至今已经走过了40年的历程。大地支持农户种植不使用农药和化肥的农产品，通过宅配的方式，将农产品直接卖给消费者。这个如今看来很简单的模式，在40年前并不是件容易实现的事。那时社会上对于有机农业还有很大的误解，发展有机农业需要对抗的是整个工业化农业的体系以及人们既定的消费观念——那些好看的、没有虫眼的蔬菜才是好的。

 

但是，为了让蔬菜好看，农民大量喷洒农药，社会上渐渐开始出现一些公害问题，严重危害着人们的健康。少数消费者尤其是有了孩子的妈妈们开始提出食品安全的诉求，有机农业作为一种非主流的声音开始萌芽。这一切与中国的现状那么相似。而藤田之所以那么热衷于推广有机农业运动，跟他年轻时的经历有很大关系，学生时代的藤田就热衷于参加各种学生运动，反帝、反越战是他们经常讨论的话题。他也没想到毕业后有一天，自己会当街叫卖“新鲜的蔬菜”。后来大地能够一直坚持社会使命跟那些创始人年轻时的经历是分不开的。

藤田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有机农业的推广。他曾在《一根萝卜的革命》一书中指出：“有机农业是不‘以虫为敌、用农药将之赶尽杀绝’的农业。人类的生存，离不开大自然孕育的众多生命、以及这些生命体的劳作。如果我们能够更加尊重多样性，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的世界，都能相互认可彼此的存在意义并且共同生存的的话，这个世界上的纷争就会消失。所以，考虑到这一点，有机农业运动便不仅仅是生产安全的农产品，也是改变自然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现有关系的运动。”

不过，藤田并不是一个社会运动的理想主义者，他一直懂得如何让理想变为现实，而不会只是成为一种空喊的口号。大地在成立2年后就由NGO转变为股份有限公司。后来，藤田也一直坚持用“社会企业”的方式来运营大地，同时大地又组织很多与有机农业、环保、反核等相关话题的社会运动。在被问及大地40年为什么能够持续成功时，藤田认为是“把握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平衡”。“我们绝对不会忘记理想，并且会把它定得很高。但是同时也正视现实，比如给员工合理的工资、留下必要的利润。我们一直以来都是寻求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平衡点，不偏向任何一端，所以才能走到今天。”

2007年，藤田入选美国《新闻周刊》“改变世界的100位社会企业家”，作为有机农业产业的先锋人物，他这一两年来和中国的互动也变得频繁起来。在第五届中国社区互助农业（CSA）暨有机农业经验交流会上，藤田跟中国立志从事有机农业的人们分享了大地40年的经验，在会后他接受了《商业生态》杂志的专访。对大地如何在农户和消费者之间建立互信的纽带、大地独有的股权结构，以及有机农业的现状等问题都给出了详细的解答。

消费者到农田种稻米

Q&A

《商业生态》：近年来，中国因为食品安全问题，人们对于健康食物的诉求越来越大，有机农业也蓬勃发展起来。在您看来，中国的现状与日本当年有哪些异同？

藤田和芳：食品安全问题之所以会发生，追根究底是因为社会的价值观朝向经济至上、金钱至上的方向发展，这时候，各个产业在创造价值的同时，也会产生一些负面的东西，比如工厂运作会产生废水。如果厂家以经济为优先的话，那就可能不愿花钱去解决工业废水，于是就产生了公害。如果整个社会形成这样一种氛围的话，就会出现很多问题。日本在几十年前就是因此产生了很多公害问题，其中比较有名的水俣病，就是由于厂家将含有水银成分的废水排到海里而引起的。此外，还有奶粉里混入了砒霜，豆腐里加了有害健康的食品添加物AF2等等。这些都是当事人追求经济利益而引发的环境问题和公害问题，而中国现在也发生了同样的问题，所不同的可能是情况更加严重一些吧。

《商业生态》：现在中国的有机农业，如果产品进行有机认证，其价格就会比较高，而同时，这些有机标准对于目前的中国而言显得太高，一下子无法做到。所以，有些人开始尝试先承诺农药减半。您怎么看待这种发展的方法？

藤田：我觉得这是一种好的方法。对于官方的有机标准，恐怕不管是中国的农民也好，消费者也好，未必那么相信。日本也是一样，比如JAS有机标准（JAS：日本农业标准），消费者基本来说是不太相信的。所以，为了赢得信赖，像大地这样的一些机构开始自己制定标准，并且向社会表明自己一定按照这个标准种植。一开始哪怕是很小的信赖，之后会慢慢地传播开来，比如你刚才提到的农药，也许无法立刻做到完全无农药，但可以明确说明农药的使用情况，赢得消费者的理解，然后合理地减少农药，一点一点地去获取信任。这可以说是日本有机农业发展的真实情况，中国也应该可以这样尝试。如果仅仅是由政府定标准，让大家去遵守的话，这种信任是很难培养出来的。

 

《商业生态》：自己制定的有机标准如何才能获得消费者的信任？

藤田：大地是找第三方的认证机构来进行认证，告诉消费者我们是非常认真地在做。这些认证机构是获得政府承认的53个团体，拥有正规的检测官。这些机构设立是为了认证JAS有机标志，大地花钱请他们来认证，因此担保了信用。从日本有机农业相关法律的制定过程来看，最初政府并不承认什么有机农业，而是由民间，例如大地这样的机构和农民、消费者一起开始做的。过了二三十年，政府才开始为这种活动制定法律。所以在中国，如果民众中没有这种行动的话，光是政府定了法律，然后仅仅告诉人们如果遵守这个标准就能卖高价，社会是不会跟上来的。这里需要中国那些有志向的农户和消费者大家自己行动起来，不断地反复实践，慢慢地形成一种趋势，到这个时候，才由政府出来用政策巩固其成果。

《商业生态》：大地是如何定价和进行利益分配的？如何保护农户利益？

藤田：一般来说消费者都会希望价格便宜一些，农户都希望卖得贵一点，而如果公司要追求利润的话，则需要低价从农户那里买入，高价卖给消费者。在大地，这三者同样都是公司的股东，享有同样的权利。所以我们要尽可能调节好三者间的关系，将价格设置在一个最为平衡的点上，既保证农户和消费者的利益，同时又为组织的生存和发展留出必要的利润，存储实力。

对于农户，我们当然会努力设置一定合理的价格。举例说明一下我们价格设定标准，比如标价100元的蔬菜，由消费者买单，其中65%是支付给生产者，33%是用在物流等经费上，比如给卡车司机、大地员工的工资、广告宣传等。剩下来的2%是留给企业（大地）。跟其他农户比，大地的签约农户获得的收入可以高出10%~20%。而消费者则需要按照高出一般超市商品10%~20%的价格来购买。这高出来的部分是因为他享受了一些特别的服务，比如送货上门，比如可口的食材，再比如一些患有过敏性皮炎的孩子因为吃了安全的蔬菜病情减轻，节省了医疗费等。这些都可以说是一种利益的__分配，而消费者也正因为对此认同，才会购买我们的食物。

 

大地举办的活动“百万人烛光之夜”，号召人们节约电

 

 《商业生态》：大地产品的价格和一般市场定价相比是什么情况？

藤田：一般来说蔬菜要高10%到2 0%，但是蔬菜的价格随季节变化，我们并不觉得定得特别高。加工食品确实要贵一点，因为日本的加工食品大多使用很便宜的原材料，而大地都是用那些有机农户生产的原材料，所以一开始成本就高了。日本的有机农产品从全球市场来看是属于便宜的，欧洲要贵很多，有机比一般的要贵40%左右，相比之下日本的有机产品很便宜，这也是因为像大地这样主要的机构设定了较低价格的关系。

《商业生态》：农户和消费者都是大地的股东，能否详细介绍一下？

藤田：大地目前有1000多个股东，其中既有农户又有消费者，他们会在股东大会上发表意见。同时也有一些非会员的股东，比如生协（日本生活协同组合），以及最新加入的罗森，后者现在拥有大地30%的股份。大地之所以和罗森合作，是因为考虑到对于支持有机农业而言，购买力很重要，但是光靠大地、生协，购买力还不足以令日本的有机农业得到更大的发展。之前我们曾经尝试和三越百货以及超市合作，但成效都不太理想。所以，这次拿出了新的战略，和具有很强购买力的罗森合作，利用它的市场增加销售量，比如在罗森便利店销售我们的有机产品。为了建立坚实的合作关系，我们让罗森购入大地30%的股份。希望这种合作能为保护和发展日本有机农业做出贡献。这也是大地最新的一个举措。

 

玉米丰收集会

《商业生态》：中国很多事情都发展很快，比如有机农业。几年前还在讨论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做了。您怎么看？

藤田：“快”是中国人的优势。总的来说我觉得是很好的现象，虽然从另一个角度看，可以说人们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所以才会以如此快的速度去应对。我们看整个世界的发展，有快餐和慢食（Slow Food）之分，人类为了更快地发展而不断提高效率，但这样往往会违反发展规律，破坏传统。而慢食这样的东西，是讲究慢慢来，在取得和谐的状态下发展的。快，有些情况下是好的，但太快的话就会导致问题的产生。现在人类所面对的问题，就是因为太过重视速度而产生的。人类应该更慢一些，花更多的时间，并且努力找回以前和自然，和动植物、微生物和谐共生的状态。有机农业运动追求的就是一个慢的世界。